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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些年我文章里提到过不少地方,却从没提到过一个叫樊老宅的村庄。也许人都会本能地回避一些什么,比如一种声音,一段往事,甚至一处所在。我想这是我和自己的默契。如果不是固执的父亲经常要回到那里,我几乎能做到不怎么想起了。
一年前,二妹在百里外她工作的小城潢川买了套小院,老巷旧屋,久无人居,碎砖垒的院墙上高高的生着狗尾草,到处剥落出天长日久的衰败气息,我们却像得了宝,觉得父母的晚年终于有了着落。然而一次次地,父亲又回樊老宅了。
樊老宅,淮河支汊旁一个最不起眼的小点。我还记得十多年前在武汉念书,每逢寒假,同学们就开始愁火车票,那期间车站服务到校,售票处就设在校园东区露天电影场,于是各地同乡纷纷结了伴,涌进瑜珈山的寒夜里排长龙。只有我例外,打开一本书,闲闲地缩在宿舍的高低床上,假装同情地听他们牢骚。我从没表露过,我是多么自卑地暗羡着他们——飘雪的季节,拥挤的站台,临风一挥的手臂,长长的铁轨,我想那必是日后重逢的动人话题吧!而我,像在生活里的无数其它场合一样,只是个沉默的旁观者。法国的兰波肯定写错了,生活不在别处,生活在不远处。
这是不能选择的。对我来说,寒假仅仅意味着一条红尘十丈的四百里羊肠山道,以及尽头的那个村庄。轰轰的长途汽车,永远塞着两倍的人四倍的行李,差不多都是南下打工的,卖命异乡却居无定所,只好锅碗瓢盆铺盖卷,来来回回都跟着,这样车厢便成了咸菜坛子,而车窗玻璃永远是破的,窜进来的风沙一搅,就保证了香烟、化妆品、呼吸、脚臭、屁和呕吐的混合味道的持续回荡。灰头土脸抖抖索索到商城县城,换三轮儿再颠四十里到上石桥镇,就能看见路边的父亲。
那些年,父亲一直那样等着我。上石桥到我家,还有八里土路和一条不深不浅的沙河,通不了车。父亲总是站在冷清的街灯下,拢着手,探着头,一个个过滤从三轮儿上跳下来的人,旁边是他那辆满身泥垢的红旗牌单车。终于见着我了,父亲开始笑。他很瘦,本来是微笑,可街灯照着了牙齿,便显得夸张起来。我问他到了多久,他说刚到一下下,他总是那样说,我宁愿相信了。
要摸黑走一会儿才到沙河,冬日水浅,船不靠岸,必须脱得只剩裤衩,躲过河岸的冰茬,下到刺骨的河水里先趟一段。是长篙木船,站上去让河风一吹,光着的湿腿脚便上了千刀万剐。有时候我也想起来,这河父亲每次要扛着单车过来回的。弃舟登岸,继续在田野里穿行,当耳边传来熟悉的犬吠,回家的路才总算走完了。